大卫与歌利亚之战 亚马逊工人成立工会后将迎来怎样的挑战

文/Alex N. Press;Ashlynn Chand;译/龚思量

编者按:当地时间4月1日,美国纽约斯塔滕岛(Staten Island)的亚马逊员工投票决定成立工会,这标志着亚马逊员工第一次在美国成功组织工会。面对掌握巨大权力和资源的亚马逊,工人们的胜利值得敬佩。《雅各宾》作者Alex N. Press在《亚马逊仓库工人开启了令人震惊的新篇章》一文中表示,在取得这场胜利之后,亚马逊工会面临着下一个艰巨挑战:赢得第一份合同;而这需要亚马逊工会团结更多的工人、争取其他工会的支持。在文章《亚马逊如何在阿尔伯塔省击败工会》中,雅各宾记者Ashlynn Chand在亚马逊的仓库做了近五个月的卧底,亲眼目睹了卡车司机工会所面临的挑战,并指出了工会在运动中未能团结更多员工的失败。工会的成立是工人运动值得纪念的胜利,但亚马逊的行动已经明确表示,公司将不惜代价阻止工会的进一步行动。本文原载于《雅各宾》,中译略有删减。

亚马逊仓库工人开启了令人震惊的新篇章

文/Alex N. Press

在美国后里根时代令人沮丧的劳工运动历史上,很少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美国亚马逊(Amazon)的仓库工人在历史上第一次赢得了该公司对工会的认可。在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NLRB)的监督下,在斯塔顿岛的物流中心JFK8,共计8325名选民的投票中,其中2654人赞成加入亚马逊工会(ALU), 2131人反对。考虑到工会的领先优势,67张受到相关方质疑的选票和11张作废的选票将不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2022年4月1日,美国纽约,亚马逊工会创始人Christian Smalls拿着投票结果单。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计票工作与阿拉巴马州贝塞默的二次选举于同一天开始,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联盟(RWDSU)的工作在那里取得了重大进展。目前,在阿拉巴马的投票中,有875票赞成成立工会,993票反对成立工会,但有416票受到相关方质疑。目前,结果还难以预测,最终结果将取决于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在未来几周内对这些选票的裁决。

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联盟主席斯图尔特·阿普勒鲍姆(Stuart Applebaum)昨天在一份声明中强调:“每一张选票都必须被清点。亚马逊的员工为了自己的工作场所成立工会,他们经历了一场不必要的,漫长而激烈的斗争,亚马逊尽其所能传播着错误信息,欺骗着员工。”

纽约和阿拉巴马州的工人所面临的障碍是异常艰巨的。除了亚马逊异常高的人员流动率(这对建立持续的车间组织构成了威胁)之外,美国劳工部(Department of Labor)昨日公布的文件显示,亚马逊在雇用工会破坏顾问方面花费了430万美元,这对任何公司来说都是惊人的数额。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巨型公司也要花上几年的时间才能与美国特有的反工会专家们达成这样的协议,并做出如此大的开销。据悉,许多主持俘虏观众会议(captive audience meeting,指在员工工作时间组织的会议,旨在教育员工反对工会),或者策划亚马逊反工会组织战争的顾问的每日报酬达到了3200美元。

在斯塔顿岛,工人们说工会破坏者时常出现。他们编写了俘虏观众会议的脚本,并塑造了反工会的信息,这些信息被贴在仓库的卫生间和走廊上,通过邮件、Instagram广告、电话、短信和设施内屏幕上的视频发送给工人。亚马逊工会方面明确了工人的要求:每小时30美元的最低工资,增加带薪休假和假期,获得白天带薪休息,允许工会代表参加所有纪律会议,以及为儿童保育提供更多支持。

虽然在纽约组织工会运动肯定比在亚拉巴马州容易,但工会运动的领导者们却面临着被逮捕的危险,纽约警察局于今年2月23日逮捕了亚马逊工会主席克里斯蒂安·斯莫尔斯(Christian Smalls),以及工人布雷特·丹尼尔斯(Brett Daniels)和杰森·安东尼(Jason Anthony),警方称亚马逊以非法侵入罪向警方报案。从今天的投票来看,这些努力事与愿违,甚至让亚马逊在员工眼中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令人压抑和虚伪。

JFK8中心的努力之所以引人注目还有另一个原因。亚马逊工会是独立的,不隶属于任何现有的工会。工会的创始人斯莫尔斯也是独一无二的。他第一次加入劳工组织是在大流行病的早期,他帮助组织了一次在肯尼迪机场外的抗议活动,抗议亚马逊在新冠病毒肆虐纽约市时采取的不充分的健康和安全措施。作为回应,公司解雇了他,泄露的录音显示,亚马逊的高层曾试图对他进行抹黑,亚马逊总顾问大卫·扎波尔斯基(David Zapolsky)在与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的会议上将斯莫尔斯描述为“不太聪明或不善言辞“。

这种描述激怒了斯莫尔斯,他一直都注意到,在亚马逊,即使是低级别的管理职位也不会雇用黑人员工(他自己多年来都被剥夺了升职机会),这是公司存在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的证据。正如他在夏天告诉我的那样,这导致他试图“让他们自食其果”。

这是一个以非常个人化、高度公开的方式被解雇的人,他把自己由于雇主对他所做的事情所产生的怨恨用于反击。鉴于今天的胜利,斯莫尔斯解释了他是如何从一个非激进分子转变为一个激进分子,一个坚决在JFK8进行组织工作的人,他的故事值得被详细引用:

这很有趣,因为我一直在说,亚马逊为我做好了准备。尽管我不是经理,但在过去的四年半里我一直在做经理的工作。我在亚马逊的领导原则使我更容易过渡到我正在从事的运动中。

我正在用我在亚马逊学到的很多原则来对付他们。我最喜欢的一条是“有骨气,有担当”。他们讨厌我一直在使用这句话。但这可能是我从未得到晋升的原因。我有骨气,我为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挺身而出,而且我承诺要看到改变。另一个原则是 "看到它,承认它,修复它",这可能是我最初的原则之一:我看到了问题,我承认了它,现在我正在努力修复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他们计划抹黑我时,他们想让我成为工会工作的代言人,这是他们亲口说出的话。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正试图让他们自食其果。我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仍然失业,我无法在任何地方找到工作。这是我的全职工作,而这一次,我在一个不同的团队里。

2021年春天,斯莫尔斯开始组织他的前同事,在JFK8外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建立基地,那里是许多仓库工人往返工厂的必经之路。很快,JFK8的其他员工也加入了这一行列,例如,德里克·帕尔默(Derrick Palmer),他之前在JFK8为斯莫尔斯工作,迄今已经在亚马逊工作了六年。他们组织了野餐,分发宣传品,在TikTok等社交媒体应用程序上传播他们的信息,并在设施内建立了一个组织委员会。

亚马逊持续不断地进行反对工会的宣传,但亚马逊工会也一直在继续工作。据《劳工笔记》(Labor Notes)报道,25人组成的组委会反驳了管理层的消息,并坐在仓库的休息室里,讨论工人们的担忧。现在,他们赢得了美国第一个亚马逊联盟。虽然他们需要庆祝这一历史性的胜利,但工会面临着4月25日开始在LDJ5中心的另一次选举,这是亚马逊在斯塔顿岛的一个分拣中心,雇用了大约1500名工人。

亚马逊工会的做法与劳工运动中的许多常识相悖。亚马逊工会几乎没有带薪员工,他们申请选举时收集的工会卡比劳工界所建议的要少得多,他们只有一名律师来对抗亚马逊的法律专家大军,而且他们没有谈判合同的经验。然而,亚马逊工会坚持认为,考虑到雇主所谓的将工会“第三方化”的斗争方法,这些特点反而成为了优势。“工会第三方化”是指老板把工会描绘成一个外部实体,而不是一个完全由工人自己组成的组织。虽然这是教科书式的宣传,而且工人们经常做出反驳,并指出工会是由车间里工人们推动的;他们解释说无论现有的工会可能有什么缺陷,都是由工人投票决定合同或拒绝合同、选举出谈判委员会和车间管家。但亚马逊工会的独立特性使JFK8的工人们完全避开了老板的论点。

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在布鲁克林进行第一天计票的画面,强调了这家独立工会与全球最强大企业之一之间斗争就像是大卫与歌利亚之战。在一张照片中,亚马逊工会的领导们站在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大楼外,手挽着手。在另一篇文章中,斯莫尔斯独自站在一边,他说亚马逊的律师就在计票室里,“我喜欢看他们疯狂喝水、局促不安的样子”。

在取得这一历史性的胜利之后,亚马逊工会面临着下一个挑战:赢得第一份合同。在亚马逊今天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该公司表示,它“对斯塔滕岛的选举结果感到失望,因为我们相信‘与公司建立直接关系’才是对我们的员工最好的做法。”声明总结道:“我们正在评估我们的选择,包括针对我们和其他机构(包括全国零售联合会和美国商会)在这次选举中看到的美国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的不当行为和不良影响提出反对。”

在美国,雇主在谈判桌上拖延时间是常态。一些研究表明,只有不到一半的谈判单位能在成立工会后一年内达成第一份合同。亚马逊是反工会主义和雇主独裁主义的先锋,因此它进行这种抵抗的可能性很大。这就是为什么它对这些刚刚起步的工会工作发动了战争。亚马逊和工人们一样清楚,一旦一个地方的员工组织起来,就会成为一个先例,激励其他地方的工人。毕竟,看看星巴克就知道了。

考虑到亚马逊工会的胜利,更广泛的工会运动将需要重新调整关于组织亚马逊工人的假设,并在工人转向争取第一份合同时向他们提供支持。亚马逊工会和其他工会之间的距离和紧张关系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但要将亚马逊工会的胜利推广到该公司在美国的数百家工厂,还需要劳工运动的全力合作。该公司在全国范围内雇佣了100多万人(这还没有算上通过第三方间接雇佣的许多司机和其他工人),而且这个数字只会不断增加,因为亚马逊目前是美国第二大私人雇主,在经济中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

亚马逊是一个帝国,其庞大的业务对无数行业的工人产生了影响。亚马逊有很多分支:在全食超市(Whole Foods),亚马逊正积极监控着潜在的组织活动。在那里,工会组织已经处于早期阶段。而在亚马逊生鲜,西雅图一家门店的员工已经开始着手进行组织;亚马逊的白领大军中,其中一些人因为建立组织而被解雇,他们在工作场所有很多问题,尽管他们的工作条件要明显优于JFK8中心的工作条件。此外,亚马逊的快递员工的工资远低于有工会的同行(例如UPS),他们的存在破坏了行业标准。

亚马逊仓库的这些组织工作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因为我们存在于亚马逊开创的监视和控制的系统中。JFK8的胜利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但大多数人都说:工人们不可能走到这一步,这样的运动将一无所获,亚马逊太大了,除非劳工运动比现在更加强大,否则无法对付亚马逊。这些考虑并非毫无根据,但也不完全正确。只要亚马逊存在,工人们就必须组织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现在工人们承担了这项任务;是时候向他们学习了,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他们获得成功。

亚马逊如何在阿尔伯塔省击败工会

文/Ashlynn Chand

2021年9月14日,在卡车司机工会362区(Teamsters Local 362)就亚马逊位于阿尔伯塔尼斯库的YEG1交付中心发起工会投票一周后,该仓库的员工通过公司的紧急短信系统收到了以下信息,该系统通常用于收发关于新冠疫情的紧急信息:

你知道工会谈判是一个有得有失的过程吗?虽然这些谈判是有诚意的,但它无法保证任何的结果。工会可能会放弃你重视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同事或工会本身想要的东西。

我在YEG1工作了几个月,直到工会运动失败。在那里,我亲眼看到了令人疲惫的工作节奏和强制性管理。但也看到了对于低工资和恶劣工作环境司空见惯的工薪阶层而言,这份工作是多么具有吸引力。

工人被迫与老板对抗的条件从来都不理想:卡车司机试图让亚马逊公司成立工会的尝试也不例外。工会组织者对抗的是一家在大流行期间获得创纪录利润和销售额的公司,亚马逊在短短几个月内积累了数十亿美元。当普通人看到他们的家庭储蓄减少时,这家物流公司的利润飙升了220%。

亚马逊报告称,其2021年的利润为81亿美元,而2020年为25亿美元。该公司在疫情推动下的增长意味着它需要更多的工人来满足生产需求。在加拿大,新的物流中心在全国各地纷纷涌现。2021年9月13日,亚马逊宣布将在现有2.5万名员工的基础上新增1.5万名兼职和全职员工。

由于不切实际的配额导致的艰苦的工作条件曾经是亚马逊在全球设立的标准。《大西洋月刊》(Atlantic)和Reveal为调查报告中心(Center of Investigative Reporting)所做的一项调查发现,亚马逊在美国的重伤事故发生率是全国仓储行业平均水平的两倍多。加拿大广播公司(CBC)的一份报告揭露了该公司对试图推动工会运动的工人采取的报复手段;《环球邮报》( Globe and Mail )的一篇文章指出,员工经常抱怨没有时间使用洗手间,并且在疫情期间被迫在缺少适当社交距离措施的环境下工作。

四十年来,大多数加拿大和美国工薪阶层的工资持续下降或停滞不前,这无疑降低了工人的士气和期望。然而,在一家以无情地追求利润最大化而闻名的公司里,甚至出现了组建工会的可能性,这证明了潮流的变化。在YEG1中心,卡车司机工会没能抵抗住紧缩的洪流,但如果我们能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仍有重新开始战斗的希望。

2022年3月25日,美国纽约,亚马逊斯塔滕岛一个仓库的员工将参加选举投票,决定是否成立工会。亚马逊(Amazon)正在为艰难的劳工斗争做准备。

2020年5月6日,我申请了YEG1物流中心季节性仓库助理的工作。申请过程非常简单,只需要提交一份简历,再回答几个心理调查问题。两周后,我被安排了一次“面试”。一个人力资源助理检查了我的证件,给我拍了张照片,然后问我是否有空。新的工作申请者必须上夜班(晚上7:15到早上5:45),并在周日到周三或周三到周六两个选项中进行选择。我选择了星期三到星期六。

管理层提出,用于举起重物的机械培训是可选的。当我拒绝接受培训时,我被告知,如果我不标明我愿意接受培训,我就不会被雇用。与亚马逊的许多事情一样,机械培训是我无法拒绝的选择。

我的第一次轮班是在6月2日。前五个小时的培训是关于健康和安全的视频。当我们开始工作演习时,我们得到了关于亚马逊健康和安全协议的进一步指导。然而,整个活动都是例行公事。正如一位大使后来告诉我的那样(大使是亚马逊的现场员工顾问和鼓舞士气的人),班前演习是没有必要的:“我只是快速略过它们,尽管我们鼓励你进行演习。”

亚马逊的新员工被称为“白徽章”。他们被视为季节性雇员或临时雇员,只能享受有限的福利。从表面上看,在工作九十天后,员工有资格申请他们的蓝徽章,这标志着永久就业和额外福利。在现实中,获得蓝色徽章的资格更多是非常特殊的。徽章是根据亚马逊的生产需要而授予的。这种任意性是对新员工生产力的一种诱导:如果他们表现勤奋,他们可能会提前获得申请蓝徽章资格。

蓝色徽章让员工可以享受诸如教育储蓄计划、个人休假、以及因高生产率而获得的月度奖金等福利。它曾经包括带薪病假,但现在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现在公司已经不再提供带薪病假。工作两年后,蓝徽章还有权获得两股亚马逊的股票。只有蓝徽章可以申请日班,但申请能否被接受取决于生产力。在旺季,所有工人都必须工作60小时,或每周工作6天。

莱拉,一位四十三岁的菲律宾妇女,需要通过工作时间来获得加拿大的永久居留权,她于2020年10月开始在亚马逊工作。“你会很累,但同时你也会赚得很多,”莱拉告诉我,“这是一个双赢又双输的局面。你很高兴你赚了很多钱,但你也很难过你很累。我不知道如何去平衡这个问题。”

所有白徽章都渴望升级为蓝徽章,以便获得福利和全职工作的保障。乔恩,一个来自肯尼亚的二十五岁的国际学生,从6月到9月担任仓库助理。当他的努力没有换来蓝色徽章时,他辞职了。当他谈到亚马逊的仓库运作时,他表示:“工作中存在着某种剥削,但在某种程度上剥削是包裹着糖衣的炮弹。他们用电脑去评估工作,但你必须考虑人们是如何工作的。”

野兽的肚子

6月25日,艾伯塔省迎来了连续八天历史性的热浪,气温最高达到30摄氏度。当时,我正在进入我在YEG1工作的第四个星期。

出于安全考虑,亚马逊要求员工穿上覆盖手臂的衣服。由于天气炎热,长袖衣服让工作变得非常不舒服。在工作期间,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仓库自动纪律程序的受罚者。

亚马逊的仓库工人在公司的积分系统下工作,这个系统只有棍子却没有胡萝卜。获得的分数根本就不是分数,而是扣分。员工只有在轮班开始时的5分钟时间内打卡,才不会被扣分。 迟到会被加上0.5分。如果一个员工的分数达到5分,他们会收到一个警告。6分意味着解雇。在我工作的早期,我被警告说,我应该在打卡后五分钟内扫描我的第一件物品。

晚上7点17分进入设施时,我的时间已经很紧了。然而,我在新冠体温检查站被拦下,并被告知要等待几分钟。由于天气炎热,员工们被要求进行物理降温,以确保准确测量。

在被耽搁之后,我的第一件物品的扫描时间晚了13分钟。没过多久,流程指导员来到我的工位,让我注意到他们用来跟踪包装的电脑。他说,他非常希望我有资格享受蓝色徽章的所有好处。但他担心我和区域经理都会因为迟到而惹上麻烦:迟到5分钟是一回事,但迟到13分钟是不可接受的。他解释说,因为我已经因为迟到收到了警告,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将得到可能导致解雇的警告。

我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在炎热的仓库工作无比困难的人。患有偏头痛和恶心的员工很快用完了有限的无薪自愿休假(VTO)。由于亚马逊员工的期望值较低,无薪休假可能被管理层视为一种慈善礼物,这种情况在北美地区更为普遍。只有在生产配额很低的情况下,想要享受无补偿休假的工人才有资格进行申请。

我们中那些没有申请到无薪自愿休假的人,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去克服痛苦。管理层没有提供适当的通风,而是给工人提供免费的佳得乐,可想而知,这根本无法让我们凉快下来。在那整个一周里,仓库里唯一的通风是来自天花板上的大风扇,而它的冷风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一周后,每个工位都引入了小型风扇,以缓解工作场所的高温。

疼痛

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巴里·埃德林(Barry Eidlin)表示,与普遍观点相反,亚马逊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工作的性质。相反,亚马逊的商业模式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员工的期望已经发生了改变。埃德林指出,亚马逊自豪地吹嘘自己的起薪为17.75美元,试图吸引大量低薪工人,而这些人几十年来都被迫依靠最低工资维持生计。

“在更广泛的劳动力市场背景下,他们实际上是通过让仓库工作看起来更像在沃尔玛工作来降低工人的工资,”埃德林说,“因此,高工资的仓库工作正变得更像低工资的零售工作。”

打包工作对体力要求很高,疼痛时常发作。我的大使和其他同事警告新员工,在开始工作时,他们的脚会感到非常疼痛。痛苦和疲惫是他们需要经历的仪式。关于这一点,半真半假的笑话经常出现:“亚马逊正在杀死我们”和“我将会得脊柱侧弯”是工人中常见的说法。最终,脚痛让位给了持续的背痛。

物品在被拣货员取回后,会被送到包装工那里,进行扫描、包装、贴胶带,并贴上运输标签。在通过这些环节后,物品被送到运输码头、放上卡车。如果任何环节出现问题,物品将被搁置,“问题解决者”将不得不前来解决这个问题。所有物品必须按时寄出,所以速度和准确性是最重要的。

我在该公司工作的几个星期后,我被告知我没有完成配额。这让我很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需要完成配额。在工作的前两周,新招聘的员工并不需要达到配额。到了第三周,配额开始实施,但该要求并没有被正确地传达给员工。即使是简单的问题,员工也要通过努力才能得到答案。因此,人们对管理层有一种普遍的挫败感。“亚马逊不关心”成为了仓库内的口头禅。

我很快了解到,普通工人每小时要包装60至80件中型或大型物品,或90件小型物品。标有“在自有集装箱内装运”(SIOC)的物品不需要装入箱子,但仍需要被扫描并贴上装运标签。这些物品往往体积很大,并且很重。

员工在公司的任期越长,对生产力的期望就越高。我们班上最快的包装工可以在一小时内包装300件物品,取决于物品的大小。其他的快速包装工每小时可完成100至200件物品。当生产缓慢时,快速包装工会被转移,以降低速度和数量;而当生产速度加快时,这些包装工对确保物品按时发运至关重要。具有特殊包装技能的工人经常要承担处理优先包裹的额外辛劳。但是亚马逊的工作不是通过计件来确定工作量的,拥有满足生产需求激增所需的技能不会带来额外报酬。

艰苦的工作

在我工作的第二天,我去了亚马逊的现场医疗单位AmCare。我的脚痛得要命,我想要一些冰块。我问那里的医务人员,是否有很多员工来寻求治疗。我被告知,通常会有一些新员工因酸痛而寻求帮助,也有少数普通员工因肩部、背部或脚踝的工伤前来就诊。

只要有员工受伤,医务人员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报告伤情。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就会受到训斥。地区经理会通过查看最近扫描的物品进行调查,看看所处理的包裹的大小是否与受伤的严重程度相称。据Intercept报道,美国劳工部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OSHA)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AmCare的工人受到了来自公司的巨大压力,“(亚马逊)以牺牲员工健康为代价,掩盖伤害和医疗问题”。从我看到的情况来看,小伤经常发生,但许多工人认为去AmCare不值得,或者由于他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权利,而放弃了治疗。

45岁的白人女性凯利因交通事故受伤,此后一直在“工作中心”上班,这个术语用来表示雇主雇佣了有某种残疾的雇员。之后凯利在仓库里又受了伤。她说,获得工人赔偿和适当住宿的过程很困难,因为这需要员工对医疗保健和劳动法拥有全面的了解。

凯利说:“我认为亚马逊能够逃脱这么多人没有向工人赔偿委员会提出索赔的惩罚(当工人们受到伤害时,他们应该这样做),是因为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权利。我在这里出生和长大,当我受伤时,我不知道工人赔偿委员会是如何运作的。”

安柏,一个五十九岁的白人移民,在2021年冬天工作时膝盖受伤。工人赔偿委员会接受了她的案件,此后她一直在休假。当她在仓库工作时,她觉得自己被迫去完成比其他同事更多的工作,因为她不是管理层的“宠儿”。“有人告诉我,我的速度不够快,” 安柏通过短信告诉我,“我到处去问那些和我工作速度一样或比我工作速度慢的人。他们从来没有收到这样的警告。”

我的区域经理经常会说“健康和安全第一,生产力和质量第二”。然而,当生产配额要求提高工作速度时,这种工人第一的口号就被抛到了一边。工位拥挤不堪,流程助理在笼子里挖掘需要优先配送的包裹,同事们会包装比自己大一倍的物品,不正确的搬运技术随处可见。

2022年4月1日,美国纽约,亚马逊工会创始人Christian Smalls与亚马逊工人一起庆祝并发表讲话。当日,美国纽约斯塔滕岛(Staten Island)的亚马逊员工投票决定是否成立亚马逊工会。如果工会最终成立,标志着亚马逊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成功成立工会的美国公司。

“有时我感觉很糟糕,但我选择反击”

“前半班”是亚马逊的术语,指的是从周日到周三的轮班;“后半班”指的是所有星期三到星期六的轮班。多个班次的汇合,使得周三成为了一周中最忙的一天。由于员工经常短缺,那些愿意加班的员工经常被要求加班,并提高工作速度。这种情况发生时,往往不会有任何预警:员工被要求在每小时处理更多的配额量。通常每小时大约60至80件的任务上升到90至110件。工人莱拉表示:“对于后半班而言,如果我们被要求每班打包十小时,而且没有轮换的话,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意识到,亚马逊经常会重新安排无法完成配额的员工。他们的替代职责被称为间接任务,且不受公司监控技术的监控。我经常被要求做一个“水蜘蛛”——同事们用这个俚语来指那些“能让包装站点看上去站满了打包工”的工人。为了保持生产速度,打包工被要求不离开他们的岗位。水蜘蛛则负责为它们提供补给。

虽然我的生产力还不错,也得到了经理们的表扬和支持,但有很多天,与工作有关的疼痛和挫折几乎会让我流泪。我回家时手指发麻,醒来时经常感到背部灼烧般的疼痛。当我与同事分享我的感受时,他们承认,他们也经常被无休止的工作压力给压垮。

员工的焦虑和沮丧十分常见,但工人们也经常反抗。我不清楚亚马逊其他中心的情况,但尼斯库的仓库里充满了火药味。我的许多同事会责备我没有站出来对抗管理层,并鼓励我多多发声。

“有时我感觉很糟糕,但我也会反击,”莱拉说,“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讨厌我,我从不关心他们是否叫我贱人,我从不关心他们是否叫我什么。但我要说出我的想法。当我生气时,我会告诉他们。”

当然,亚马逊在不断变化和创新。我在那里的短短四个月里,许多经理、同事和政策都被颠覆或抛弃了。没有人能保证一个新的政策或管理团队会长期存在。然而,最让我吃惊的不是这种不断变化的情况,而是亚马逊积极的工作环境。这不是经理们用陈词滥调和工作用语强加出来的、虚假的积极态度,而是许多工人,即使他们很累、很生气、很痛苦、经常公开抱怨,却依旧声称喜欢他们的工作。

一名员工在邮件中告诉我:“我个人很享受在这里的时光,只要你能完成每天的任务,除此之外公司对你没有太多别的期望。”

这种良好的工作态度离不开车间的相互支持。亚马逊员工通常会创建自己的紧密社区,助理们总是乐于帮助任何有需要的人。每当我提不动或搬不动什么东西时,其他包装工人就会帮我。有一次,由于我的昆虫恐惧症,我无法打包一袋虫子,另一个同事帮我完成了打包。

“我喜欢在亚马逊工作,因为我能认识新朋友,”另一名员工告诉我。“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员工,亚马逊就无法正常完成任何事情。”

正如凯利对我说的:“最终,你从同事那里学到的东西,会比从管理层那里学到的更多。”

组织工会的动力

7月初,加拿大卡车司机协会在YEG1物流中心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组织活动。亚马逊在同一周发起了一场反工会运动。

埃德林认为,在亚马逊等雇主看来,相比成立工会后可能带来的金钱和权力的向下分配,反工会行动的成本是微不足道的:

雇主真正看重的,是在工作场所不受约束的权力,以及通过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指挥事情的能力,他们愿意为此付出经济代价。因此,为了破坏工会,以防止长期的费用,在前端投资破坏工会的开支是值得的;当事态发展到紧要关头时,一切都事关控制。

在宣布开展工会运动的一周内,我首次见到了许多员工关系工作者(被派来阻挠工会努力的企业专家)。他问我是否与工会的人谈过。他接着告诉我,与工会代表交谈并向他们提问是我的权利。他告诉我,工人完全有权利想谈论工会,没有人会因为和工会谈话而受到惩罚。然后他写下了我的名字,然后问我是否有任何问题希望管理层解决。显而易见,加拿大卡车司机工会的到来促使管理层的关怀达到了新的高度,因为他还问我希望在工作场所看到什么变化。

我问我的大使,员工关系工作者在亚马逊是否常见。她回答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甚至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的存在。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员工关系人员在工作场所成为了不可避免的存在。同时,卡车司机工会的到来也改变了工作场所讨论的基调。

一些工人自动支持工会,而另一些工人则对成立工会犹豫不决或一无所知。亚马逊和卡车司机为争夺工人而进行的斗争是缓慢的,直到9月才真正开始激烈起来。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电视屏幕开始显示有关工会的信息,声称“工会是一门生意”。关于亚马逊给予员工的“特殊福利”的信息变得无处不在。

在休息区,每张桌子上都有回答假设性工会问题的信息表。洗手间的每个隔间都挂着用多种语言写的标语,指出工会化的影响都是负面的。这些标语谴责工会会费是昂贵的费用,并警告工人福利可能会遭到削减。

员工们对此事的看法褒贬不一。关于这个问题。员工中出现了支持者和反对者。一位同事说,工会化取决于工会:有些工会是好的,有些则不然。另一位员工则宣称,她所关心的是工作安全,而不是工资问题。我的许多同事解释说,他们对这个问题持观望态度。工会可能意味着一些保护,这是肯定的;但他们担心自己的工资中会有多少被用于缴纳工会会费。一些快速包装工没有因其效率而得到补偿,他们担心工会会使“懒惰”的同事比他们受益。

在尼斯库仓库的另一个工作场所的例子中,我的大使建议运营经理:“如果你不想让亚马逊加入工会,那么你需要在薪酬问题上做出改变,因为这是人们看到的。”

“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得到你的30美元。我们在这里是为了帮助改善工作场所,看看我们是否可以通过谈判获得更高的工资增长,” 卡车司机工会362区副主席吉斯·格里昆(Chance Hrycun)在我离开亚马逊后接受采访时说,“我们不能向他们保证什么。我们只是向他们展示其他人能争取到什么待遇。”这种语言有点过于平淡,这无疑是工会没有成功的原因之一。

“你要去投票吗?”

8月初,我给卡车司机工会打电话,自称是一名不知情的员工。在电话中,一个组织者告诉我,工会大约收集到了200个签名,并表示他们即将获得40%的员工的签名,这是举行选举所需的人数。然而,正如埃德林指出的那样,有经验的工会组织者意识到,工会运动的目标应该是获得70%的工人的签名。

莱拉告诉我,她也给卡车司机工会打过电话,但没收到回电。她也没能在现场找到任何一个组织者。结果,她最终与一位经理讨论了她的担忧。她解释说,她想签在工会卡上签名,但对工会会费犹豫不决。经理以平和的口吻告诉她,有很多利弊需要考虑,最终决定权在她手中。不用说,这段经历并没有让她相信加入工会的好处。如果她能接触到一位组织者,她或许就能更彻底地解决她的担忧。

大约在工会运动开始后一个月左右,亚马逊派来了一位新的员工关系人员,他告诉我们,公司希望确保员工知道如果他们在工会卡上签字,他们会得到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亚马逊是支持还是反对工会组织。她告诉我们:

我们觉得工会与我们的文化不一致的原因是,当出现问题时,员工永远可以直接去找人力资源部门或他们的经理。当你成立工会时,你必须首先通过工会去沟通,即使是去解决一些小问题。我们失去了这种直接的沟通,从而破坏了员工和管理层之间的关系。

在8月和9月初,一种不满情绪似乎在仓库里蔓延开来:我的同事们感到工作过度和不被重视。埃德林指出:“大流行突出了这项不可或缺的工作。这在加拿大不太明显,但在美国,罢工有所增加;人们意识到他们不必再忍受日常工作中所忍受的那些侮辱,于是很无奈地辞职了。”

莱拉告诉我,她已经改变了对工会的看法,因为她觉得管理层不尊重她,也不听取她的意见。一位名叫乔恩的年轻黑人员工听从了年长的黑人员工的建议在工会卡上签名,他们几乎全都支持工会。

我的同事萨拉签署了工会卡,因为她觉得工作中存在太多的偏袒。她要求做较轻松的工作或被轮换到不同的班次,但是结果与她的要求完全相反。

“当工会试图进入亚马逊时,我注意到上级部门如何试图说服我们不要签字,”萨拉后来在写给我的信中说,“管理层对我们变得更包容、更友好。这就是我注意到的。我相信,也许工会可以为亚马逊所有的员工做点什么,尤其是在工作平等方面。”

管理层中的某些人显然能读懂员工情绪的变化,因为亚马逊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其他机构调来高层管理人员来抨击工会,并赞扬在亚马逊工作的好处。

9月14日,卡车司机工会362区提交了工会投票申请,相信他们已经获得了举行选举所需的40%的签名卡。一周后,亚马逊发出了紧急短信,警告员工“工会可能会放弃你重视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同事或工会本身想要的东西。”

在我离开公司前不久,我与一位地区经理进行了一次讨论,讨论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卡车司机工会的问题上。

“我不知道你对工会的看法,”经理问。

“我会说我支持工会。”

“你要去投票吗?”

“我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在想,无论如何,如果你这么想,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影响到其他人。”

“有些事情你就是不知道”

我与亚马逊员工关系人员的最后一次互动,是与一位名叫布莱恩的运营经理的谈话。他强调了加入工会的问题:“这是一种风险,如果你想承担这种风险,那取决于你,但要看的另一件事是,有很多例子表明,工会并没有为其成员谈判出更好的结果。”

布莱恩接着说,亚马逊可能会减少轮班时间,以抵消工会组织带来的潜在损失。他暗示公司可能不会再提供那么多自愿额外时间(VET)或牙科福利。

2021年9月29日,阿尔伯塔劳工关系委员会(Alberta Labour Relations Board)通知加拿大卡车司机协会(Teamsters Canada),工会签名卡的数量没有达到总员工数量的40%的要求,因此无法触发选举。

两个月后的11月24日,卡车司机工会发现,亚马逊夸大了员工人数,公司将工会申请期间不在亚马逊工作的人员也包括了进去。

在阿拉巴马州贝塞默的工会活动中,亚马逊坚持在选举中包括季节性临时工人,并夸大了工会需要的工人数量。虽然临时工也应该有代表权,但亚马逊充分意识到,由于这些工人不是长期工,因此他们经常会被用来作为反对组织工会的手段。

埃德林表示:“亚马逊是一家规模庞大、遍布全球的公司,它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和如此丰富的资源。需要对该公司加以控制,不仅要通过工作授权,还应该通过国家监管。”

选举失败后,我采访了伯尼·哈格蒂(Bernie Haggarty),他是卡车司机工会362区的财务部长和首席官员。“有些事情你就是不知道,当我们第一次进入亚马逊时,我们没有任何来自内部的员工消息,”哈格蒂告诉我,“无论我们在哪里跌倒,我们都将继续前进,努力改正。”

我还去看望了我的几个前同事。萨拉告诉我,她未来可能不会再投票了:“我意识到,也许没有工会也没关系,因为我从其他工会工人那里听说,他们不会为我们做任何事,也许工会只能为我们增加工资。”

埃德林表示:“从根本上说,建立工会将迫使亚马逊承认员工的人性,因为他们实际上必须与他们谈判。但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工会必须加强与劳动者的沟通。”

2021年12月底,加拿大卡车工会撤回了它的申请。工会表示,它正计划在法律规定的九十天等待期后开始新的申请。工会目前正在YEG1再次收集签名,并计划在今年晚些时候重新进行申请。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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